當我接到系刊的邀稿,請我用大概一千字左右的篇幅寫篇關於邱妙津的文章時,第一個躍入我思緒中的念頭是:怎麼講得完啊?
確實,談到邱妙津,總有太多東西值得大書特書了,同志、愛情、情欲、生命、死亡、忠誠、背叛……作為一個將生命等同於創作本身、將寫作視為「獻身」的作家來說,她的文本也就是她的生命,她的生命也就是她的文本,兩者相互辯證,同時又各自是彼此的映照,完全無法抽離。面對這樣一個作家,當她自己用盡生命都無法盡述靈魂中的沉重質地時,我們又如何可能用一千字去書寫她呢?
那麼我在此也就不過於貪心,我承認自己無法寫一篇「關於邱妙津」的文章,而只能寫一篇「關於我讀邱妙津」的文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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首次接觸邱妙津的文字,是在高三升 大一那年,忘了是什麼樣的機緣巧合,我開始翻閱她的《鱷魚手紀》。那也是我首次接觸到如此濃稠、銳利的文字,每個字句都壓縮著激烈燙熱的生之情慾,以及鬱暗凝沉的死之執念。從那時起,我便對她的文字感到深深著迷,為書中相互矛盾的情感對立感到驚奇。有時,讀邱妙津的文字,會被她的文字所深深影響,彷彿自己就是她,同樣感受到那兩股背道而馳,彼此撕裂卻又互相補遺的力量,那股對生命的強烈熱愛,以及同樣強烈的,甚而更為根深蒂固的,背離生命的慾望。
讀完《鱷魚手記》之後,我接下來讀《蒙馬特遺書》,這是一本形式為日記體、書信體裁的小說,邱妙津以書信的手法,隨日推移的辯證過程,書寫她面對愛人遠離的悲痛、對純粹愛情的重新定義、對藝術的執著,以及對生命最深層的省思。從女性同志書寫的角度來講,這本書是一篇赤裸地、直接且坦承的自白,邱妙津運用獨特、異於一般小說體裁的文筆,細緻地描繪了她自己身為一個女同志,在外在社會眼光,與自我認同的雙重壓力下過活的心路歷程。
無論是《鱷魚手記》或是《蒙馬特遺書》,我都一再地看見同樣的東西,那就是邱妙津透過文字書寫、同志情慾實踐、自我質疑與禁錮、戳刺傷口舊痂同時又自我療癒,所傳達出來的某種辯證性:活下去與死去這兩者的同樣熱烈希冀。
在這場對於生與死的辯證中,大多數的時候邱妙津都選擇將自己置於「死亡」的牆角,認為最終的解脫便是自身的毀滅。
我認為,從她開始構思《蒙馬特遺書》開始,死亡就已是她為這本書事先預設好版面的結局了。當她不停地談及愛情的「永在性」「不死性」時,邱妙津便是由自己的死亡透視她所謂的「永恆」。當她強調她遠去的愛人---絮在她靈魂中完美的角色時,她暗示的是自己準備用死亡去避免這角色被恨與憤怒玷污。
無論是追求一種以死亡為終極目標的「生命藝術」,或是一場對於「背叛她」(據她所說)的愛人的「最後的和解行動」,我想她確實都做到了。我相信當她用一把小刀結束生命時,整個情境都完美符合她自己所說的「對寫作全然的獻身」的定義。而在「最後的和解行動」這一點上,邱妙津或許也作到了,只不過這僅僅是對她而言,悔恨與傷痛於她而言是結束了,然而之於生者,卻仍無盡翻騰。
然而,我不再述說這種意義了,從此我保持緘默
邱妙津最後在《蒙馬特遺書》如此淡然一筆,彷彿從此以後,傷痛、背叛、情慾等一切始終圍繞著她生命的這些元素都將被禁錮在「緘默」之中,彷彿在死亡之後,和解便達成,藝術便完滿。然而,我認為,邱妙津從來都不是緘默的,即使是在她寫完《蒙馬特遺書》自殺之後,她仍持續不斷地是「言說者」,她仍持續地佔據在故事敘說人的地位上,其餘人等,都只能緘默傾聽。
《蒙馬特遺書》出版以來,彷彿留聲機一般,邱妙津不斷地呢喃低語著「寬恕」與「緘默」,然而真正在現實世界承受著煎熬的,難道不是邱妙津聲稱背叛她而去的「絮」嗎?難道
《蒙馬特遺書》不會對絮造成傷害嗎?
然而邱妙津最後選擇用死亡與之和解的「絮」,難道果真感受到邱妙津所謂的「和解」?真正始終保持緘默的,難道不是「絮」嗎?
讀邱妙津的《蒙馬特遺書》其實是極為痛苦的,那就像是一種毒癮。明知道她不一定是對的,甚至有可能是錯的,卻還是深深地沉溺在邱妙津絕美的文句之中。我目睹她的所有矛盾,感受她的所有拉扯,為她感到痛苦,但又必須時時提醒自己,真正一直痛苦著的究竟是誰?是宣稱要保持緘默的人?還是連宣稱的機會都沒有的那個人?還是所有她愛與愛她的人?
在邱妙津愛情的烏托邦裡,她用強烈狂野的愛將所有的人趕至彼岸,僅自己一人佇立此方,自言自語著緘默一詞。不斷反芻著失落。